每次返回北京探家,从机场出发进城,都要从高速公路远眺第一航站楼对面那座灰头土脸的苏式老建筑。和今天富丽堂皇的第三航站楼比起来,它就是个“土肥圆”。然而四十年前,我们当年迎宾的地点,就在这座航站楼前的停机坪。今天已经很难想象,这个连登机廊桥都没有的候机楼在四十年前是高大上的象征,有时暗想哪天从这里出发搭飞机到外国去看看,随即会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感到难为情。

七十年代国宾迎送仪式举行的地点就在这个停机坪上
到了停车场,教练大声吩咐我们带好花束,记住车号,而第一次参加迎宾的我除了记得拿花束,其他都顾不上了,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着高年级的师姐们(迎宾队是清一色的女生)朝停机坪跑去。
今天看来停不了几架飞机的老停机坪,当时在我眼里却是一望无际。机场的一侧立着“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联合起来”的红底白字巨型标语牌,每个字都有四五米高,甚是壮观。最吸引目光的还是解放军三军仪仗队,尽管那时还身着六五式军服,但是近距离看到这么多英气逼人的解放军叔叔列队走过还是第一次,不禁跟着大家使劲鼓起掌来。再看穿着花团锦簇各种服装、拿着五花八门道具如潮水般涌到停机坪的迎宾队伍(我记事以后印象里人群的颜色只有白蓝绿灰),只恨自己少长了几双眼睛,那种眼花缭乱大约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不相上下。被迫和小英换位换衣的委屈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等迎宾结束,麻烦也就随之而来。因为各方队伍同时涌进停车场,我跟队友走散了,想找来时的大巴,才发现这个停车场停着几百辆长相完全一样的克罗莎(后来查到的礼宾资料显示,七十年代机场国宾迎送仪式每次动员的群众人数是4000人),教练让我们记住车号是有道理的。可是我当时只顾看热闹,把最重要的事情忽略了。
在人流和车流里穿行了不知多久,还是没有找到队友,眼看着一辆辆大巴卷起滚滚烟尘陆续离去,我站在越来越空旷的停车场,想着闹不好要被丢在这荒郊野外,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时一辆客车竟然停在我面前,下来的是一个不认识的教练,她问了我的学校名字,然后带着我找到了来时的大巴——原来,停车区是事前划分好的,这事只有领队、教练知道。
回到大巴,眼前是全车人愤怒的目光。原以为只是挨几句责备,说几句道歉的话即可了事,不料,教练宣布立刻召开批判会,批判我干扰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线的错误行为。虽然我确实为没有记车号,耽误大家时间,而且让教练担惊受怕感到内疚,但是心里却想,这跟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没有半毛钱关系。
尽管心中不服气,但是想着迎宾的种种有趣,便低下头来,做诚恳状,表示坚决悔改,请老师同学看我的实际行动!
无论如何,头上顶了这么大的政治帽子,从那以后再也不敢造次。每次到达机场一定用圆珠笔将车号写在手心,再也没有重蹈覆辙。欢送波尔布特这天也是一样,写好车号,确认好道具齐全,一路小跑奔向停机坪。这时不知是谁模仿样板戏《沙家浜》的戏词喊了一声:“云这么黑,暴风雨要~来~了!”

波尔布特告别宴会的报道
果然,来时路上还是阳光灿烂,此时的机场上空却是黑云压城。本来就以干旱气候为主的北京,秋天极少降雨,更不用说暴雨了。然而这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席卷了首都机场。
几乎就在我们排开队形的同时,狂风夹着暴雨倾盆而至 。仿佛江河决堤一样倾泻而下的雨水重重地砸在停机坪的水泥地上,发出骇人的巨响,雨声夹杂着呼啸的风声,间或还能听见教练用手提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大喊:“每个人都给我停在原地,谁也不许乱跑!邱少云烈火烧身都不动,你们为支援世界革命淋点雨算什么?!我看你们谁敢动?谁敢动就是破坏世界革命!”
教练扣帽子的神功,我从第一次迎宾的批判会已经领教了,这次我却不怪她。停机坪根本没有任何可以遮雨的场所,候机楼离我们还有数百米之遥,而且这样的“重地”也不可能随便让迎宾队伍进入。如果迎宾队伍的几千人乱跑,很可能会发生踩踏事故,后果比淋雨更危险。
就这样,数千人在停机坪上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一开始还有人用身体遮住花束和铃鼓,因为鼓面淋湿后便无法发出声响,然而很快便知道这是徒劳的,360度无死角的滂沱大雨将我们每个人淋成了从头到脚淌水的落汤鸡,手上的纸花凋谢了,绑上了纸花做装饰的橡筋条(队列造型用)变成了光秃秃的一根,铃鼓浸透了雨水,再也拍不响了。
雨渐渐小了,抬眼看看彼此,大约是此生见过的最啼笑皆非的造型:每个人的脸上、衣服上都染上了纸花的各种颜色,不像是要为世界革命迎宾,倒像是赴一场丑角嘉年华。
但是我们顾不上笑,也顾不上抱怨,教练用扩音器通知:“欢送仪式马上要开始了,各就各位!注意脸上要有友好的笑容,你们代表着新中国的少年儿童,谁也不许满脸旧社会!”
拿起了没有了花的花束,和除了铃响其余全不响的铃鼓,想了几百遍邱少云叔叔,心底忽然涌起了那个年龄从没有过的悲壮。
乐队的大小军鼓都因为鼓面湿透不能演奏,于是舞蹈开始的信号变成了大镲极其尖锐的金属音。没有鼓点伴奏的铜管乐,听起来有几分怪异,当然最怪异的是在《友谊花开万里香》伴奏下的舞蹈,道具是光秃秃的一把铁丝。
透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浸透了雨水的布鞋(是的,那时候皮鞋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象征,迎宾队的规定用鞋是黑布鞋)变得异常沉重,每踏一步,都从鞋帮挤出一些雨水。冷风吹来每个人都在打寒战,但是想到教练的大帽子,想到曾经的那场批判会,我还是努力挤出了自认为灿烂的、符合新社会标准的笑容——尤其因为我站在第一排。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