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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找两个字精准地形容我的母亲,那么“另类”是不二之选。

 

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母亲都希望孩子好好读书,对作业、考试、成绩一丝不苟,但是我的整个学生生涯中,母亲从未给我下达过任何诸如“考多少分”“排第几名”的指标,甚至她连我什么时候期中期末考试都不太清楚,说白了是不想弄清楚。当我拿着成绩单和奖状给她看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当然也不可能因此给我什么物质或精神奖励,仿佛那都是我应该做的,这样的反应与一般家长大相径庭,让我感到十分扫兴。

 

正因为母亲不大过问我的学业,她替我做过几次作业的事就记得格外清楚。那是我刚上小学的头两年(1975-1976),学校的“作业”常常是批判某某人的批判稿或是大字报。这远远超出了我的语文能力,只好向母亲求助。母亲竟然爽快地说,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你什么都不用管。由母亲代劳的“批判稿”总是受到老师的表扬,现在回想起来,老师的火眼金睛肯定看出了那是家长代写的,只不过“人艰不拆”罢了。我虽年幼,还是知道家长代替孩子写作业是件不光彩的事,难免觉得做贼心虚,对母亲如此毫无顾忌地越俎代庖感到困惑。

 

等我年龄稍长,再次与母亲聊起代写批判稿的往事,母亲才说出她的隐衷:“从小那种东西写多了还能写得出人话吗?说鬼话的事我替你做了,免得弄坏你的脑子。”

 

与此相对照,母亲认真督促的,一是做人的诚信,二是健身的习惯。第一点就不必说了,把“健身”当成与读书同等重要的大事耳提面命的家长,在我成长的时代可谓凤毛麟角。

 

我四岁时,母亲刚从五七干校回京,就急着把我带到北大的红湖游泳池(那是六十年代北大师生自己动手,在天然湖的基础上修出的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游泳池,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有了标准的五四游泳池),要教我游泳。那时我跟母亲还不是十分熟稔,又从来没见过游泳池,在岸边哭到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就是不要跟她学,让母亲十分失望。

 

北大校园西北角的红湖,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期曾作为游泳池使用,是我此生第一次游泳的地方

本以为此生一定与游泳无缘,没想到小学一年级没读几天,便阴差阳错被来学校选苗子的体校游泳教练相中。此事让母亲喜笑颜开了好几天,远比我考出好成绩让她欢欣鼓舞。

 

游泳讲究晨练,因此每天早晨上课前和放学后都需要训练,而因为晨练,早晨上课要迟到半小时,班主任对此颇多微词,想要让我退出体校,专注学业,便去联络母亲,以为当妈的肯定会和她站在一条战线,没想到遇到我的另类妈妈,从伟大领袖如何到中流击水说起,讲到不在大风大浪里锻炼就不能接好革命的班,一番政治无比正确的说辞让班主任哑口无言。她还向班主任保证,绝对会负责让我补上半小时的课,不让学业受影响,结果班主任只好作罢。其实,母亲说完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之后,把缺半小时课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好在最终这些“损失”并没有影响成绩,我这个曾经怕水的人竟然成了游泳队的小运动员。

 

母亲看我泳技提高,就开始带我游野泳。第一站是颐和园昆明湖。五十年代母亲还在北大求学的时候曾是校游泳队员,由于北大校内没有泳池,他们的训练场地就是昆明湖。

 

至今我依然记得那是夏季一个阴霾密布的日子,五六级风在湖面卷起了波浪。母亲叫我从万寿山前的岸边出发,游到湖南端的龙王庙。她自己划了小船跟在我后面。这段距离单纯计算,也就六七百米,对于平常一堂训练课游一万米的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但是我没见过这样宽广的水面,更没在有风浪的自然水域里游过泳,一出发就觉得心虚胆寒,更何况我是逆着风向而行,耗尽全身气力也游不出几米。

 

颐和园昆明湖,我横渡的路线是从万寿山一侧(画面上方)游到龙王庙(位于画面左侧的岛上)

好不容易游到半途,一种达到极限的疲劳袭来,云雾中的龙王庙看上去依然那么遥远,我失去了自信,掉回头往母亲划着的小船游去,以为爬上小船就算完事大吉。没想到,母亲竟然掰开了我抓住船舷的手,挥着船桨厉声呵斥,痛骂我没出息。此事之所以镂骨铭心,是因为这是唯一一次她如此声色俱厉。

 

这番痛骂果然震慑了我,我硬着头皮,流着委屈的眼泪朝龙王庙的方向继续游去,也不知喝了多少波浪打来的混着泥沙和枯叶的湖水,最终到达了目的地。但是当时我并不能理解母亲的苦心,只觉得她在存心刁难人,好几天心里充满怨恨,故意不理睬她。

 

四十年过去,我还能在脑海还原这次横渡昆明湖的每个细节,感激那天母亲的“狠心”,如果我从小认定,遇到困难和危险就该随时退缩逃跑,总有人替我扛着,那我今天肯定是另一个人。

 

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国外的健身操刚刚传进中国,母亲就四处寻找图解(那时连视频都没有),然后督促我每天做完功课一定要完成一套健身操,北京有了第一家健身中心,母亲也是赶天忙地去给我办了会员卡。这种督促一直持续到我出国以后,先是问我留学的大学有没有体育馆,有没有办健身卡。后来无论我搬到哪个国家,安顿下来和她通电话,母亲必然要问起有没有固定地方健身?有没有安排健身时间?

 

1964年,母亲(前排左二)在巴黎与其他留法同学的合影。我一直认为,法国人的生活方式对她影响巨大,例如对健身的重视

 

经过几年社会历练,我完全理解她如此执着的原因了,学校的成绩单一毕业就归零了,而健康的身体、顽强的意志却是人生永远的刚需。

 

母亲的“另类”,还体现在当我满怀奇情异想图谋冒险的时候,她是知情人,非但不阻拦,还是我的同谋、后盾。

 

初二那年的暑假,同班两个男生参加市运会航模比赛,赛场在远离北京城的丰台。他们只是在班上吆喝一声:“谁来给我们助威?”我们一众人不假思索便举了手。那时北京的交通不便,坐长途汽车赶不上比赛的钟点,于是大家决定一起骑自行车前往。

 

在那以前,我骑车的最远距离是从复兴门到东单,而从市区去赛场要二十多公里,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远郊,多数家长一听这计划,觉得完全是异想天开, 何况那个年代家长都对男女同学的交往保持着红色警戒,一听是去看男同学比赛,生怕有人对自家闺女有什么非分之想,当即来个“不批准“。

 

我的母亲却不认为看男同学比赛有什么问题。从初中起,我和男同学结伴出游,母亲就是知情的,无论男女同学,都是我家里的座上宾,与我有交往的男生,都在我家吃过饭,聊过天,有时煲电话粥,有时上门聊到深夜,母亲也绝不干涉。也许就是由于她这种开明(也可说是欲擒故纵)的态度,我的整个青春期与早恋无缘,只有友谊,没有恋情。和这些哥们的友谊,到各自有了家庭之后,还十分完美地维持了数十年,直到今天。

 

所以,我对母亲说出骑车远游的计划后,她当然不会听到有男生就大惊小怪,只问了一句:“哪天走?去几天?要带多少路费?“

 

之所以我相信这人生第一次远行不必瞒着母亲,是因为一年前她刚支持过大哥单车周游中国。那时大哥原计划和他一个铁哥们同游,但是铁哥们临行前被太太的泪水彻底软化,只剩下那时还是单身汉的大哥,他依然执意要走,母亲竟然没说一句二话,将他送上了远行的路。

 

所有亲友知道母亲放儿子单枪匹马骑行万里,都惊诧莫名。母亲便解释说,她小时候很想游泳,但是外公外婆怕出危险,一直不让,结果母亲就背着父母到长江边戏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不让去,他会背着你去,不是更危险?还不如让他去,知道他会去哪里,我还能设法帮他。“母亲动员了骑行路线沿途能够联络到的所有亲友,将路费分别寄到亲友家中,避免大哥携带大量现金造成危险,又让他每到一个城市能够在亲友家中得到休整。靠着沿途亲友的协助,大哥环游中国6千公里,最后安全到家。

 

我在心中暗暗羡慕大哥的冒险,自己也想有朝一日尝试一下,而去“看同学的航模比赛”,不过是送上门的借口。

 

然而,等到出发那天,只剩下三个人。另外两个人都和父母撒了谎,她俩中的一人看见天气恶劣,临出发打起了退堂鼓。最终,我和L 两个女孩走上了去丰台的路。

 

从丰台平安返家后,我有点野心膨胀,又纠集了另外两个女友计划了一次更远的骑行,到距离北京市区100公里的盘山一游。这一次要离家数日,母亲又是二话不说,默默帮我准备了行囊。唯一的条件是因怕引起不测,不让我带当时属于贵重物品的照相机。

 

没想到,顺利抵达盘山后,我不慎与女友们走散,而装着钱包的行囊刚好放在一名女友的车上。天色渐晚,无处寻人,眼看要露宿山间。万般无奈之下我独自找到当地的派出所求助,幸运的是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像个父亲一样通情达理,立刻打电话让盘山当时唯一的一家旅社让我免费住宿,允许我返回北京以后再将费用寄来。此事今天想起来,还是觉得像个天方夜谭。第二天早晨,我独自登山时,又与女友们在山路上重逢,一场小小的历险才算告一段落。

 

回到北京家中,得意之余我不假思索把此番经历告诉母亲,随即心中开始后悔。如果母亲知道我这样疏忽,恐怕下次再也不让我出门历险了。没想到,母亲到底是另类的,她不仅没有责备我的疏忽,还很为我在山穷水复之时想出解决办法感到自豪,然后说出了一句我万万没想到的评语:“我看你就是一个人出国留学也没问题,你遇到什么事都会想出办法。”

 

后来的事情证明,母亲此言不是兴致所至,大学毕业后,又是因她的坚决支持,我终于走上了负笈东瀛之路。

 

1991年11月,母亲在法国做访问学者期间,从巴黎飞到日本看望我,一同环游箱根时的合影。那是我们母女最后一次结伴出游

“难道你从来不担心我会出危险吗?“每次我这样问母亲,她都会说:”相信你会知道避免危险,遇到困难会想出办法,我不担心!“

 

 我相信了她的回答,直到1995年,我临时回国去广州和深圳为写论文做田野调查。那时广州的治安问题全国闻名,但是母亲一如既往没有阻拦我,在广州,她委托中山大学的章鹏高教授介绍我住在中山大学的校内招待所,说这样比较安全。

 

回到北京的当天,家中的保姆告诉我,我外出调查的几个星期,母亲夜夜失眠,担心我的安危。我这才明白,过去多少年的冒险行动背后,都有母亲的不眠之夜!

 

比我年长一轮的大哥,年过六旬依然继续着他的探险生涯。今年,他的探险升级到攀爬尼泊尔的5000米雪山,不会用微信的母亲每天都会在电话里询问:“你哥哥发没发朋友圈?“直到大哥平安回家。

 

谈起大哥时,母亲总是忍不住嘱咐我:“你以后不要在他面前说什么地方危险,他一听危险就非要去看看不可。“我从这句话里才听出母亲隐藏了大半生的”秘密“,那才是一个母亲的真实内心,她如今年老体衰,精力、体力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忍耐送子远行的煎熬,才不得不示弱。从前那个总是义无反顾地支持我们冒险的另类母亲,不过是一个努力克服着担忧和焦虑的普通母亲罢了。

 

(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艾珉,祝她母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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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

夏冰

38篇文章 309天前更新

生于北洋,学于东洋, 居于南洋,趣在西洋。 曾经的国际媒体人, 永远的波希米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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