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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的短假来临,我们再一次驾车出发。途径2018年冬奥会举办地平昌,从那里北上前往杨口郡。虽然从地图上看距离很短,却整整在崎岖山路上颠簸了四小时。

 

所幸天气终于放晴了,在柔和温暖的秋阳照耀下,山林如锦缎一般熠熠生辉。韩国的山林不仅有红叶的枫树和黄栌树,还有银杏、落叶松、山毛榉和桦树,这片土地的秋天是五彩斑斓的。

 

朝鲜半岛的秋林

然而这经典得足够做屏保的秋景却没有游客,由于靠近韩朝边界,道路空空荡荡,如入无人之境。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当地居民模样的大叔,一打听,距离著名的“大钵”=Punchbowl(亥安面)还有35公里。

 

亥安面(“面”是韩国的行政区划),是韩国唯一一个全部划入民统线内(即非军事区外部缓冲带)的地区, 所谓“大钵”=Punchbowl是一个四周山高千米的盆地, 亥安与周边的高城、铁原类似,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前也是北方控制地区,1951年联合国军发动的夏秋季攻势,寂静田园化作血雨腥风的战场。

 

在乡间道路上颠簸了四十分钟,终于到达了亥安。这里与其他“安保观光地”一样,也有一座“统一馆”。韩国各地大约有11座“统一馆”,展品大同小异,多走几处之后我已经审美疲劳,而这里却有与众不同的“镇馆之宝”——1988年金日成发出的庆祝朝鲜国庆宴会的请柬和菜单。

 

杨口统一馆

来自金日成的请柬

朝鲜国宴菜单

统一馆不远处,新建了一座规模更加宏大的战争纪念馆,门前高耸的九根混凝土柱,象征着1951年历时数月的联合国军的夏秋季攻势中,发生于这一地区的九次战役,即兜率山、大愚山、血染岭(Battle of Bloody Ridge)、白石山、大钵(Punchbowl)、加漆峰、断肠岭(Battle of Heartbreak Ridge)、949高地和圣诞节高地。

 

纪念馆内展示的九大战役说明

纪念馆中的雕塑

战场上发现的阵亡士兵遗骨和锈蚀的钢盔

本来1951年战争已经进入边谈边打的阶段,美国考虑到一旦停战,双方必须从实际停火线(即实际控制区的界限,又称堪萨斯线)各自后退两公里,以建立非军事区,那样一些有利的军事地形会落入非军事区,于是想赶在停战谈判尘埃落定前搞定这些战略要塞。亥安与周边的高城、铁原类似,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前也是北方控制地区,双方寸土必争。

 

“大钵”地区地形图

这里必须厘清的一点是,此处所说的“血染岭”和“断肠岭”两个战役,并不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上甘岭战役,早前中文媒体所说美军在上甘岭被打怕了,给上甘岭取名“断肠岭”,纯属移花接木。杨口地区的战役比上甘岭战役整整早一年,而且发生的地点相差数十公里。美国人所说的断肠岭之战,与解放军战史中著名的反坦克战例——文登里战役发生在同一时期。

1951年,在“大钵”休息中的美军陆战第一师士兵

1951年10月5日指挥联合国军夏秋季攻势的将军们在“大钵”合影:(左起)柯林斯、李奇微、范佛里特、柏耶斯、白善烨=韩军。

 另一个疑点则是中文平台多次使用的概念——“范佛里特弹药量(=Van Fleet Load”。并不起源于上甘岭战役,而是来源于血染岭和断肠岭的作战,范佛里特下令不计成本地使用重火力,消耗平时四到五倍的弹药。杨口地区的作战,首开了朝鲜战场超限使用火力的先河,在这9天的战斗中所消耗的弹药仅炮弹就约有36万发,相当1门炮发射了2860发(平均一门炮1320发)。这就是所谓的范弗里特弹药量,“大钵”就此化为修罗场、绞肉机。弹药用尽后,发生了现代战争中罕见的肉搏战。

 眺望“大钵”的最佳地点是乙支展望台。它位于海拔1000米的加漆峰的山脊,距离军事分界线仅仅一公里之遥,据说天气晴好的时候不仅能看到金刚山,还能看到朝鲜的士兵和农夫,但是这天雾气缭绕,连“大钵”也只是看到一半。

乙支展望台,禁止从展望台北面拍照

 

大钵方向能见度极低

我造访过的几处边境展望室当中,乙支展望台的解说最为印象深刻。由于这里逼近前线,严禁访客拍摄展望台前方的景观,解说员使用大型望远镜,将影像投射在电视屏幕上,一目了然,他说,朝方一侧的制高点,名叫“斯大林高地”。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不叫“金日成高地”,但是想想又把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李承晚视察部队的照片

沿着山脊上的电网登山,真实地感受前线的紧张感

离开展望台,沿着盘山公路逐渐下降到盆地的底部。一眼望去是世外桃源般的田园风光,哪知此地是杀机四伏的雷区,两周前刚有一个采草药的农民不小心踩到地雷,身负重伤,所幸保住了性命。因为怕尚不太懂事的大宝二宝惹祸,一路只敢隔窗望景,不敢贸然停车拍照。

 

风景秀美,实则雷区

提心吊胆穿越雷区,终于抵达了第四隧道入口。

第四隧道前的“粉碎南侵”纪念碑

 

第四隧道入口

朝鲜战争结束后,朝鲜“解放”南方的决心一直没有动摇,而且锲而不舍地付诸行动,其中之一就是在韩朝边境挖掘地下隧道,企图通过隧道运送兵员、特工及武器到南方,但是前后挖掘的四条隧道都一一被南方侦破,按照侦破的顺序命名,重新修缮后供人参观。朝鲜动员大量人力物力、煞费苦心挖掘的地道,除了位于非军事区内的第一隧道不对外开放外,其他三条最终成了韩国的观光资源,尤其是靠近首尔的第三隧道,可以说是整年熙熙攘攘。

 

第四隧道是1990年根据朝鲜流亡者的证言,使用探测技术发现的,位于地下145米处,宽两米,总长度为两公里,而且已经挖掘到军事分界线以南一公里处。

 

这是方便游客进入的通道,正式的隧道不许拍照

走进隧道,一股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坠入了严冬。其实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第四隧道”,而是为方便游客进入修建的通道,大约步行了两百多米,横在前方的狭窄隧道才是“本尊”。

 

 第四隧道是四个南侵隧道中唯一运行坑道车的隧道,坑道车很像儿童游乐园的小火车,上面是有机玻璃做成的防水用简易车顶,一次只能坐大约二十个人,刚好这天来了一支刚入伍的新兵队伍,于是排起了可以媲美迪斯尼乐园的长蛇阵,在寒风凛冽的坑道里等了大约三十分钟,手脚都僵硬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由于禁止游客拍照,这是观光手册上的图片

离开第四隧道,返回杨口郡的中心地带。

 

意外的是,这个距离边境如此之近的地方,却有着浓浓的文艺氛围。

 

国宝级画家朴寿根美术馆

白瓷器博物馆

更大的惊喜,是这里有一个相当专业的天文馆。而天文馆建在这里的理由,是“杨口是朝鲜半岛的中心(肚脐)”。打开韩国地图,位于韩国东北方的杨口郡并不在朝鲜半岛的中心,但是,如果将半岛最北端的朝鲜咸镜北道阴城和最南端济州岛南方的马罗岛,最东端的独岛(日本称竹岛)划出对角线,半岛的正中央是杨口郊外的桃村里。

 

国土正中央天文台

晚餐过后,穿过没有路灯的田间公路,终于抵达了“国土正中央天文台”。前台坐着两位玉树临风的青年,一听我们磕磕巴巴的韩国话,秒换了流利的英语,原来其中一位就是专攻天文专业的馆长。旋即将我们带到宽阔的天文影片放映厅,临时为我们一家安排了英文版的影片。

 

观影完毕,馆长带我们来到楼顶观象台,用韩国最大的八十毫米口径反射式天文望远镜观星。这天月色有些朦胧,反倒是满天灿烂的星辰让孩子们大开眼界。

 

自从童年被天生理科男的表哥带到北京天文馆看了第一次天象表演,便着了魔一般,后来每到一个城市,如果那里有天文馆,访问的优先顺序一定排在任何博物馆和美术馆之前。如果说少年时代是为了满足求知欲,但是年龄稍长,仰望星空的意义更多是提醒自己,暂时超越眼前的是非成败,从浩瀚宇宙来看自己居住的蓝色星球。

 

 

虽然我四海漂流,在地球的不同地方仰望过不同的星空,从伦敦郊外的格林尼治,到加州的威尔逊山,从南非开普敦的旷野到南美的安第斯山脉,但是都比不上在杨口看到的这次那么震撼,由于临近边界,战争风险高,因此杨口以及周围地区没有发展任何工业,于是也就避免了现代化的副产品——环境污染。拜空气的洁净度所赐,又远离了任何城市光源,因而有了一片堪比太古的漆黑夜空,衬托出星辰之璀璨夺目。更令人感慨的则是,壮阔美丽的夜空之下,是按了暂停键的战场,还有超过半世纪国土分裂、手足相残的历史。

 

数千年来,交通工具从马车进化到了宇宙飞船,通讯手段从驿站传递进化到光纤通信,在某些领域,人类的进步可谓日新月异,而另外一些领域,却是亘古不变。虽然随着文明的进步,战争作为解决种族、宗教、意识形态纷争的手段,从初期选项,渐渐变成终极选项,但是它始终没有从选项中剔除。

 

随处可见的发掘阵亡将士遗骨的海报,战争真正的痛不是伤亡数字,而是数字背后无数母亲破碎的心

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难道真的没有智慧停止倾轧和杀戮,反而要时常礼赞这种愚蠢,以此支撑成王败寇的叙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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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

夏冰

38篇文章 309天前更新

生于北洋,学于东洋, 居于南洋,趣在西洋。 曾经的国际媒体人, 永远的波希米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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